这是他与白木悠树的第一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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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红灯的时候,伊吹偷偷看了一眼副驾驶座的志摩。
今天的志摩穿着看起来就很舒适的浅灰色套头毛衣:oversize的风格,毛绒绒的袖子刚巧盖过半个手背,露出圆润小巧的手指——无论是款式,还是恰到好处的宽松,都正中好球区。此刻,他正捧着刚买的热咖啡松松垮垮地窝在皮质座椅里,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温柔下垂的双眼半睁不闭,一副很困的样子,简直就像冬日懒洋洋打盹的猫。
啊,水嫩,魔人级别的水嫩。这是伊吹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平安夜临近,不少店家门口装饰了华丽的圣诞树、活泼的彩灯,街道上四处飘扬着节日促销的红色广告,无论何地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想要和志摩一起过圣诞。这是伊吹冒出的第二个念头。
十月,EP盘事件总算画上圆圆的句号,神明大人也开始体恤他们的辛劳,MIU404得以度过还算风平浪静的两个月。他和志摩的关系似乎有哪里变了——更常出现的、志摩松软的笑容,愈发频繁的休息日会面,因偶然肢体接触而加速的心跳;但好像又什么都没变——长达24小时共处一车的日常执勤,一如既往的无营养拌嘴,对无止境加班的抱怨,为伊吹乱七八糟的工作报告而大发脾气的志摩。
两个人的羁绊如铁轨上咔哒咔哒行进的小火车,从“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出发,经过了“一般同事”的站点,如今已到达“真正可以信任和托付生死的搭档”。火车还在不断前进。终点站究竟是什么,现在的伊吹一无所知,但他对那里的风景充满了期盼。
如果平安夜约志摩出去,会被拒绝吗?绿灯啪地亮起,伊吹慌乱地收回目光,踩下油门。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细微的汗水,胸腔里的震动愈来愈明显。啊,好像高中时期约喜欢的女孩子出去约会都没有那么紧张过……他僵硬地盯着前方闪烁的霓虹灯,极力调动每一个脑细胞:我买了新的游戏,是你提起过的那个,要一起玩吗?pass,又不是高中生。呐志摩,反正你也没有呜呼呼的对象,干脆我们两个一起过怎么样?哇,百分之百会被当场揍飞。一起去喝酒吧!呃,微妙的大叔氛围……
在他绞尽脑汁之时,副驾驶座的志摩不知何时坐直了身体,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伊吹……”
他吓了一跳,可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后文。真是少见。若是往常,伊吹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发出嘲笑,可现在的他心虚得不得了,只好假装雀跃:“嗯?怎么啦小志摩~?”
“警视厅呼叫各分局,有来电报警——”
忽然响起的无线电将对话打断。紧绷的心弦松快了些,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失落;眼角余光处,他瞥见志摩也悄悄松了一口气,随后恢复他熟悉的专业神情,拿起无线电对讲机冷静地回复:“机搜404,从神田須田町前往事故现场,请讲。”
通讯结束。伊吹将方向盘敲得喀哒喀哒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轻快地问:“小志摩,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志摩垂脑袋摩挲咖啡纸杯粗糙的表面,伊吹看不清他的表情,“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之后再说吧。”
……是吗。伊吹乖巧地不再追问,404向案发现场全力前进。
如果人生有重来的机会,伊吹一定会选择回到十五分钟前,狠狠打醒那个犹豫不决的自己。
要说为什么的话,他的直觉正拼了命地敲着警钟——
“真巧啊,ka……志摩先生。”
没见过的男性站在志摩面前,高大的身形恰好将偏娇小的搭档罩住。即使不想承认,那人的五官绝对称得上英俊,而且不是咄咄逼人的锋利帅气,是一种内敛的、仿佛英国绅士的优雅。就算在这种冰冻三尺的寒冬腊月,对方也仅着一身笔挺的羊毛西装,衬衫整洁得无一丝褶皱,领带规整得简直可以和橱窗里的模特相媲美——伊吹敏锐地嗅到浓郁的钞票气味。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点是这人看志摩的眼神:跃动的笑意宛若划过夜空的流星,藏在眼底的喜悦好似月下大海的粼粼波光,毫不张扬却无法忽视;目光是柔软的,温和的,像是刚刚志摩捧在手心的咖啡,透着暖意,充满了怀念。
“……好久不见。”
眼前人的背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直,声音听起来毫无起伏,但伊吹偏偏能感觉到其中的细微颤抖。看不见的氛围将两个人包裹,那是旁人无法插足的、名为“记忆”和“过去”筑造的屏障。平静从容的内心出现裂纹,嫉妒的酸味如同泄露的瓦斯瞬间填满胸腔,只差一点火星便可点燃。伊吹背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握成拳。你是谁?他想大声质问,但又莫名感到退缩。喉咙好像被硬块噎住,吞不下也吐不出。
“啊,原来你们两位认识吗!”
先来到现场的地方警察裹得像团雪球,咕噜咕噜出现在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在莫名沉默的三人间,地方警察先生来回看了好几遍,最终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志摩——不知为何,向来伶俐的志摩今日有些恍惚,完全无视了这位可亲可敬的警察先生。
[你在想什么?]
伊吹注视搭档毛茸茸的后脑勺,手指在裤兜蜷缩,脚尖搓了搓地上的雪,心中那股难以言说的心情愈发膨胀。陌生男人约莫是看透了此刻的尴尬,主动上前一步,向他伸出了手:“您好,我的名字是白木悠树,现在作为特聘犯罪学顾问为警视厅刑事课工作。这起案件发生的时候,我恰好在附近举办讲座,所以先一步过来了。大家都是为了解决案件而来,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白木礼貌的笑容仿佛由直尺和圆规画出,无论表情还是发言都挑不出一丝破绽,甚至可以说完美过头了。伊吹僵硬地伸出手回握,费尽心思也想不出什么回敬的话语,只好干巴巴地答道:“……您好。”
犹如抓住救命稻草,地方警察先生立刻热情洋溢地介绍:“白木先生刚从海外求学归来,已经取得了犯罪心理学的博士学位,是非常非常难得的高学历人才哦!这起案件的侦破有了他的帮助,肯定会非常顺利!”
“海外”,“博士”,“高学历”——几乎没听过的字眼化作擂台选手的拳头,不间断地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撞得晕头转向。这厢他还没找着北,那厢白木已经游刃有余地作出了回应:“您过誉了,再多的理论知识都比不上现场经验的积累。要我说的话,这次案件的侦破有各位的参与——尤其是志摩先生的参与,一定是如虎添翼。”
说话间,白木的脸又一次转向志摩,表情中公式化的部分消融,露出真正温柔的笑意:“——我,相信志摩先生。”
相信。本应代表美好、同时也是贯穿他一生的词语如今听起来却是无比的刺耳,化作滚烫的烙铁,沉甸甸地坠入胃里。他几乎称得上无助地去寻找志摩的面容,可对方依旧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只能听到不带任何感情的回应:“……谢谢您的信任。我们还是赶紧进去吧。”
工作中不应夹带任何私人感情,这是志摩教他的;珍惜现场搜查的机会,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应将注意力集中在线索的寻找之上,这也是志摩教他的。
话虽如此……
白木确实非常厉害,无论是侦查能力、推理能力还是表达能力都出色得可怕,不仅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许多疑点,而且对于志摩的任何意见都能迅速作出反应——至少是在伊吹之前。白木与志摩关于案件的交流顺畅得简直如提前写好的剧本。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在伊吹眼前上演了一场标准的刑侦电视剧。明显已经被头脑风暴调动兴致的志摩眼睛里闪着光,语速也比往常快了许多,关于案件的看法源源不断地从口中奔涌而出。
注视着这样的志摩,本与两人并肩而行的伊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沉默,退到了两个人的身后。本应集中在案件上的注意力此刻飘忽得像雪花,纷纷扬扬、捉摸不定,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握住,即便抓到手心也会融化得无影无踪,不专心又使得他更加无法插到两人的对话间。
……糟糕透了。
他垂下脑袋,手揣在兜里,注视自己的脚背。鞋尖上的雪已经融化,留下细小的洇湿痕迹,宛如泪痕。在他发呆之际,一只手忽地伸到他的面前晃了晃,手背被灰色毛衣遮了半截:“在想什么呢?”
“!”伊吹差点跳起来。下意识环顾四周,他才发现白木早就不见了,话语脱口而出:“结束了吗?”
出口的那一霎那,他恨不得咬掉舌尖:出现场的时候发呆是工作的大忌,绝对绝对绝对会被骂——
“结束了哦。”出乎他的意料,志摩什么都没说,表情平和地捏起他袖子的一角,“出去吧,这里交给其他人就行了。”
在建筑的外面,白木正笑吟吟地与后来的警察交谈,伊吹认出其中几人是搜查一课的;看见两人走出来时,白木明显眼睛一亮,向他们的方向挥手。
[挥手的对象肯定不包括我吧。好冷。大脑要被冻成冰棍了。]
眼见志摩往人群的方向走去,伊吹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回自己的袖子,却反而被志摩握住了手腕——手指小巧却十分有力,热度源源不断地从亲密接触的肌肤表面传来、顺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麻木的大脑也被这缕暖意唤醒。志摩拉着他,以不容拒绝的气势方向明确地前进,最终在白木面前站定。海归精英露出堪称闪闪发光的眼神,张开嘴正想说什么时,被志摩突兀打断——
“那么,我们404的初动搜查就此结束了,报告我们也会尽快提交。非常感谢您的协助。”
语毕,志摩干脆地浅鞠一躬,完全无视白木似是有点受伤的苦涩微笑,扯着一头雾水的他回到了404的巡逻车上。
[诶?究竟是……]
暖气片发出呼呼的声音,空调独有的气味拌着沉默在两人间弥漫,车窗外的天空已然暗沉得像浸透了水墨的纸张。大脑一片混乱之际,主动承担了司机任务的志摩忽然开口:“那家伙……白木,是和我同期的警校同学,算是老相识——”过了几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似的又加了一句,语气带了一点点慌乱,“仅此而已。”
然而,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伊吹并没有发觉那一丝细微的破绽,不知该作何反应的他只能发出卡带般的单音节:“啊,哦,嗯……”
[不,绝对不止是老同学的关系吧?那家伙看你的眼神……]
但是,问不出口。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不管是被人冷落的奥多摩时期,还是阿蒲哥的悲剧,亦或是才结束不过两月的一系列EP盘事件,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得足够坚韧、足够强大,至少可以毫不逊色地站在志摩身边。然而,白木的出现,让他恍惚间又回到了年少时期:贫穷,弱小,平凡得像只随处可见的蚂蚁,为了脆弱的自尊心虚张声势地咋咋呼呼,其实在同学和老师的眼里就是只滑稽小丑。
[和白木比起来,我什么都算不上吧。]
“伊吹?伊吹?”志摩的声音再度响起,犹如灰暗天际亮起的一丝光,将他从自卑的泥沼拉起。他不由得浑身一震:“啊!在,怎么?”
“到了,下车吧。”
“啊?到哪里……”
“分驻所啊!”志摩此刻的表情称得上惊愕了,“刚刚不是说了么,我们先回分驻所报告案件进展,顺便休息一下、吃个晚饭。你完全没在听吗?”他眼睁睁地看着志摩越过仅剩的缝隙,举起手向他贴近。灰色的毛衣袖子滑落,露出白皙手腕。他屏住呼吸。
“怎么回事……发烧?”志摩的手贴上他的额头,担忧的面容近在咫尺;即便屏住呼吸,也无法阻止对方独有的香气钻进鼻腔——他的脸迅速烧了起来,“脸好红。真的感冒了?”
身体深处某个地方被叩响,喷薄的热量蔓延至小腹。“大概是……啊,我不知道,可能,也许……”伊吹支支吾吾回应,猛地退开、逃一般窜出车子。
轻得如同花瓣的叹息滑过耳膜,细小得仿佛幻觉——不,就是幻觉吧。伊吹将冰凉的右手当作降温的冰块,敷在发烫的脸侧,闷着头往前走,心跳乱七八糟。身后响起车辆锁上的动静,他听见志摩匆匆跟上他的步伐:“你不要紧吧?今晚我请客好了,你想吃什么?”
[怎么回事,感觉今晚的志摩格外温柔啊。]
他将手背挪到额头,虚弱回应:“……炸猪排饭。冰啤酒。”
“你……真的生病了吗?”
他听出志摩生生压下的吐槽欲望和几近显形的怀疑语气,不由得勾起自见到白木的第一个微笑:“怎么说呢~感冒了吗,还是没感冒呢~?”
“薛定谔的感冒吗!”志摩终于忍不住大声吐槽。伊吹无法克制地大笑,心中的阴霾似乎也在这与日常无异的斗嘴中一扫而空。算了。他笑嘻嘻地将双手交叉、垫在脑后,仰头望向夜晚的星空,心底升起小小的希冀。
[也许是直觉出错了。可能就像志摩说的那样,白木不是志摩的什么人,也从来不是志摩的什么人——就是个许久未见的老同学,仅此而已。]
一度濒临脱轨的小火车回归正道。伊吹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不成调子的旋律,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进芝浦警署,身边志摩的细碎抱怨令他无比安心。
这是他与白木悠树的第一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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