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七年八月十三日,科安制药发起的针对精神类疾病患者认知障碍的研讨会正式开幕。该会议聚集了国内百余位脑科学研究人员及一线医生,马祯作为代表在会上演讲。
“从大学算起,我干了七年研究,十年一线。”马祯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到现在,十七年了,也算是见证国内脑科的发展了。”
他谈到自己正在接触的病人。
“几年前,一位做社会新闻的记者到我手下来治病。她当时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被亲友发现,几乎是被绑来的。她在医院里住了三年,在药物的帮助下,发病频率和持续时间都有明显的下降。渐渐地她能和我们进行简单交流。能表达自己的想法,慢慢恢复了自理能力。上个月,她出院了。
“她是我从业这十多年来我遇到的不多的奇迹。我们现在还保持着联系。有时候,她会回忆那段患病的日子。她告诉我,精神疾病给她带来的影响主要在记忆方面,直到今天,她偶尔还会陷入到‘错误的记忆’之中,总觉得隔壁住了个小男孩,自己给他开过家长会。她说,在她特别清醒的时候,这些记忆是不存在的,但是很少。更多时候她的记忆很絮乱,真实和虚假交织在一起,往往会起冲突。她无从分辨,觉得它们都是真的。
“我说的这段话,是不是觉得混乱?可这就是他们的真实感受。这位记者在患病的时候,对外界信息接受度极低,但不是完全闭塞的。她还是接收了那么一点点信息——比如我说她有精神分裂症——她听到了,记住了,但是没办法把‘精神分裂’和‘自己’对应起来。很难理解对吗?我直接说结论吧:在‘她得了精神分裂’这则信息里,她截取了‘精神分裂’和‘她’这两个关键词,然后在脑子里创造了一个形象,把二者联系起来了。是的,她不认为得病的是自己,她认为得病的另有其人。
“这是种认知偏差,是大部分精神疾病患者难以自理的原因。我举的例子只是其中之一。大部分患者病发时,要面对的是许许多多偏差。比如我这儿有一沓纸,我们认为它是纸,但在被害妄想症患者严重,这是无数把能轻松划开他们血管的刀。
“对此我非常抱歉。我是医生,却难以找到他们的病灶。因为我完全理解不了。
“我曾经给自己做过这样一个测试,把苹果叫成菠萝,菠萝叫成香蕉,香蕉叫成葡萄。我试图去找那个偏差的感觉,可是我失败了。我只坚持了一周就受不了了。
“我们帮助患者纠正认知偏差的过程,也是如此。我们要把他们脑中的葡萄变回香蕉,把香蕉变回菠萝,把菠萝变回苹果。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我们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但不论怎样,请坚持下去。坚持多一点,他们的痛苦可能就少一点。
“我们不是救世主,也摆不出那份姿态。患者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和行为方式,我们能做的只是引导他们在个人和集体中找到平衡,既不要伤害自己,也不要伤害他人。
“那位记者说,感谢我在她身上多年的付出。她现在决意把那些破碎的、混沌的记忆整理出来,写成一个故事,然后安心地遗忘。她说这故事就好像她的锚,以后她要是再有悬浮在空气里的感觉,就看这个故事。不论正误,这些是实在的。
“我不评价她行为的好坏,但我期待着她的作品。
“更准确地说,我期待她的作品为她带来的新生。正如我期待每位患者都能在这世上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一样。”
同一时间,N市一所出租屋里,我在给陈若和左帅的故事收尾。
“左帅死了”——我在空白的Word上写下这四个字,喝了口水,对着屏幕重重地叹了口气。
短暂的迟疑后,我继续写:
马硕参加了他的葬礼。
左帅没有亲人,他的后事由陈若负责。这场葬礼非常潦草。清晨,殡仪馆的车从医院出发,载着左帅的遗体到火葬场。
左帅是车祸去世的。他的尸体并不完整,医生在他脸上做了些许缝合,身体用裹尸袋包着,只开了一个小口,把模糊的血肉完全藏了起来。
尸检报告显示,他被汽车撞了几米远,后脑勺先着地,没有挣扎,当场死亡。司机超速,且有酒驾行为,负全责。
陈若看过事故现场的照片。左帅的脸全是红色的血迹,浮肿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嘴不是嘴。他的骨头被撞烂了,肋骨插穿内脏,胸腔里的心脏还是完好的,但肺只剩下一半,另一半不翼而飞。他倒在一堆内脏碎屑、血迹、污泥的混合物里,烈阳下的柏油路上,血缓缓渗透下去,留在表面的很快凝结,比旁边的沥青要更黑。
陈若强迫自己看完了所有交警拍下的照片,胃里一阵翻滚。看守所里,他见到了肇事司机。那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面容憔悴,身材消瘦。他眼白浑浊,浓重的黑眼圈几乎和眼珠融为一体。
来之前,陈若打好了腹稿。他以为自己是冲动的,暴躁的,然而对上那人可怜兮兮的目光,他只觉得可笑。
他入座,还没开口,对方先说话了:“对,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喝了那一次……”
杀人凶手醒酒后非常怯懦,不肯抬头看陈若一眼。
太迷幻了。左帅真的死了?被这样的人杀了?
“我不是来追究你责任的,你要赔多少、要坐多少年牢,法官会裁定。”陈若说着,自嘲似的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来看看你,我没想到,他真的就这么死了。”
那人吓得身子发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声音也在发抖,甚至连原谅都不敢祈求。
陈若冷眼看他。肇事司机从头到尾没抬起过头,连陈若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葬礼前一晚下了点小雨,那一日风高气爽,是个踏青的好日子。
马硕要从N市赶来,路途太远,三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在墓园汇合。他穿着黑色的卫衣,各自手里拿了一束白花。
左帅的遗体在墓园里占据了小小一角。墓地是陈若买的。火葬场的管理人员见他还是小孩,曾建议他办理骨灰寄存服务。但陈若依然决定给左帅买块墓地。算上赔款,他的钱勉强够用。
马硕把花放下,长叹一声,说:“没想到,他就这样死了。”
陈若静静听着。
马硕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陈若,又说:“姓邱的实习,实在赶不来。他叫我带句抱歉过段日子来给左帅送花。”
陈若终于开口:“不用。”声音闷闷的,和人一样颓靡。
马硕硬扯出一点笑意,“我也是这样说的,但他执意要送,也不好拒绝。心意先领吧。”
陈若又不说话了。
风在他们之中穿行着。马硕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许久,他呼出一口气,“我猜到了这一天,但没想到是这种方式。你也察觉了吧?左帅并不一直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他装的。有时他反应会变得很迟缓,我以前问过,他说没事。后来学了脑科学,我才知道,他那是因为记性太好,出现了混乱的情况。遇到熟悉的场景,他会一下混淆现实和记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要做什么。”
陈若早明白这点。他从左帅的遗物里找到了他的病历本。医生的字向来潦草,他花了好多时间才一一辨别清楚。
陈若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学脑科学?”
“什么,问我吗?”从陈若的眼神中得到肯定答复之后,马硕的笑容变得神秘,“我的姐姐,是因为精神分裂失踪的。本来去看病,她走在街上,一下没看住,就不见了。我们家赶忙报了警,但一直没有音讯。可能是这件事给我留下了个执念。在后来好多天里,我都在想,要是我能帮忙,早点把姐姐的精神疾病只好,我就不会失去她。”
我马上就要讲完最后一段话。马硕问陈若以后的打算,陈若说不知道。马硕又问:“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陈若答非所问,说:“我总会健康顺遂地长大。”
等我把最后一个句号敲上去,所有事就都交代清楚了。我把它放在了自己的博客上,很多人说我在“编故事”、“写小说”。如果你们抱有这样的想法,大可以继续想下去。小说多好,故事多好,都是虚构的,都有无限种可能、无限种美满。
搞得我也想用“小说”来称呼它了。那就这样吧。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想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篇幅不长,很没必要的尾巴,各位莫想太多,一笑而过便可。
我向来不会写作,只能是把自己听说过的,用最简单、最直白,乃至夹杂了几分错误的语言转述出来。你可以看到我在犹豫,在挣扎,甚至几度变换了讲述的方法。
读书时候,我经常被要求朗读,大声地读,以至于我养成了默读的习惯。每每接触到一部新作品,我总是下意识地去猜想,文字背后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可真正要我写的时候,我意识到,文字塑造出来的“我”,并不全然是现实里活着的那个我。于是我也不迷恋这种游戏了。
我现在偶尔还会想到陈若。他是我对爱情的启蒙。我知道世界上没有比爱深刻的情感,只是向来不敢相信。左帅和陈若,他们之间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性爱,但毫无疑问,他俩深爱着彼此。你们看,我甚至不认识左帅,但在爱他也为他所爱之人的描述中,我竟觉得自己也熟悉了这么个人。他活现在我心上,闭眼就能看见。
有朝一日,我也会像陈若遇见左帅一样,遇见那个值得刻进我生命里的人。希望未来某天,我谈起往事时,能有陈若那般坚强。
也祝福都到结尾的各位生活美满、身体健康。祝福你们来人间这一趟,能哭、能笑,能有所失、有所得。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全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