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一个晚自习,江鸿发现钢琴曲已经无法舒缓他紧绷的神经。他忽然想起蒋方扬推荐的那位ASMR博主,抱着试探的心思,他点开了一个音频。
哗啦啦的大风吹进他耳朵里。江鸿一听就知道,作者没有给音频降噪,富有颗粒感的电流声流过,仿佛针尖玩弄着他的耳膜,听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然而最初的不适过去后,江鸿发现,自己好像喜欢上了这种刺激。
那节晚自习他过得很轻松。微量的电涌同他的神经系统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他心中长久翻涌着的焦躁得到了回应,终于不再咆哮,如海波般寂然。
回到宿舍,江鸿把那个作者上传的所有音频都简单地过了一边。他看到有一些人在类似视频的评论区里留言以示感谢,因此他也依葫芦画瓢,笨拙地在每个音频下都评了句“谢谢”。
他说不出诸如“太太”、“神仙”之类热情的赞美。他发的这些感谢,语句简陋、用词敷衍——但并不潦草。他留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毕业前,江鸿担任编剧和监制的短片一炮成名,他转而进军电影界,不满三十岁就把国内的编剧大奖拿了个遍,在业内有口皆碑。又过去几年,蒋方扬结婚,这边江鸿刚下庆功宴,又坐上了去好友婚礼的高铁。
蒋方扬和女朋友很早就认识了,他们的恋爱故事,江鸿并不全然了解,只知道他们在一起后,每一天都很快乐。蒋方扬经常把女朋友的照片分享给他们看,一个的少女在屏幕上明媚地笑着,光落在她的衣服和头发上,如天使般圣洁。
纯白色的拱门下,新浪新娘在鲜花和气球的簇拥中交换戒指与誓言。他们在掌声中接吻,江鸿通过眼睛,把这份幸福刻进了心里。
他又在想冉千雁了。这些年来,他总是很想她,想她独特的个性,顽劣却又善良,和他后来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安好。
四年里,他们总是错过。江鸿偶尔会听见谁谁在路上遇见了冉千雁,说她变化很大,内敛了不少,人长开了,漂亮了,一时还不敢认。江鸿试着从这些细碎的描述里拼凑出冉千雁的模样。
怎么也做不到。
有个念头一直在阻止他。他听见自己的心在说:她可是冉千雁,那个送了你一罐星星的女孩。
她太过珍重,以至于任何一种遐思都是对她可耻的冒犯。
婚礼结束,江鸿回了趟家。
这几年,他和父母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至少再见面的时候不会感到尴尬,偶尔也能聊上两句。
江鸿并不觉得,自己和父母间的裂痕真正地被填补上了,只是他终于从幼童的状态里脱离出来,摸索着学会了成年人的交往方式。
保持体面,把问题尽数交由时间解决。
白舒难得亲自下厨,在家设宴,说要给他接风洗尘。
江鸿一踏入门就闻到了久违的香气。白舒年轻时在酒店做过帮厨,手艺并不差。不过她志不在此。一下班,白舒就窝在简陋的小房间里读书,旁人问起来,她就说她也要参加高考。
听到这话,大部分人都随口甩下一句敷衍的“加油”,摇着头一晃一晃地走了。
当年,没人会把一个进城打工的乡村姑娘的话当真。但她真的考上了。
录取下来的那天,白舒找酒店辞职,帮厨里好几个姑娘都用艳羡的眼光看她。
白舒后来很少进厨房。
看着母亲在灶台和案板间忙碌的背影,江鸿想,他们到底是一家人。
三菜一汤上齐,白舒喊两人来吃饭。江立国开了一瓶酒。
一家人难得团聚,江鸿的作品又新拿了奖,按规矩要在家宴上给父母亲敬酒。江鸿先感谢父母多年栽培,再祝父母身体康健,一杯白酒囫囵下肚,顿觉胃里暖烘烘的,连日积攒的舟车劳顿一下散了不少。
江立国问他未来有何打算,江鸿说他这阵子收到了很多公司的邀请,还有几个独立项目的邀约,不过近来人比较忙,工作都堆着,还没开始选。
“这几天好好想吧。有本事的,在哪里都吃香,怕就怕在人以前有本事,后面慢慢地、慢慢地全磨没了。”
江立国话不说透,但江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回应道:“放心吧爹,故步自封的生活有够无聊,我不会落到那种境地的。”
饭吃到尾声,白舒突然开口:“没几年你也要三十了,女朋友还没找吧?前几天看你朋友圈,说是朋友结婚了,感觉怎么样?”
江鸿清楚白舒催的是什么,他漫不经心道:“有事儿您直说吧,相亲是吗?没空,不去。”
白舒早猜到他这个态度,也不恼,顺着话说:“我最近遇到小冉的妈妈,问了一下,小冉到现在也没谈恋爱,以前是想她忙,但再拖不行了。她妈妈很担心,说叫小冉认识人也不亲近,自己找又不肯,闺女到这个岁数,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江鸿眼皮开始狂跳。
在他们家,只有一个“小冉”。这称呼从幼儿园叫到高中,他再熟悉不过了。
白舒继续说:“所以我就给她妈妈说,不如安排你俩再见一面。也不是非得发生什么,就当老朋友叙旧了。”
白舒还另告诉他一件事儿。当晚洗完澡,江鸿躺在床上,点进自己关注已久的ASMR博主主页。
博主发了条动态:家里又安排相亲,说这回是认识的人,真有点麻烦了。
评论区好几个问具体情况的,还有些人分享自己相亲囧事,又或者发出拒绝封建包办的怒号。博主挨个回了过去,从她的口吻中,能读出心情不是很好。
“怎么被安排相亲了?这就是大龄男女的宿命吗?”
“其实已经好多次了,但之前人都是第一次见面,散了就算了。这回我妈说是以前的朋友,完全不能跑了。”
“心疼,抱抱。”
“抱一下。”
“我和我男朋友也是相亲认识的,父母介绍的,肯定过了底,所以不一定是坏事,就平常心对待吧!”
“希望我也这么幸运。”
……
划着屏幕,江鸿心血来潮,也想发条评论互动。他斟酌半天,一个字儿也没憋出来。以写东西为生的人,此情此景下编不出一句俏皮话,说出去是要给人耻笑的。
江鸿决定把话都憋到见面时说。
他快要和她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