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我往的自我介绍是社交的基本礼貌。
聂修齐道出了来人的姓氏,显然对唐家二老早有耳闻,他神色淡然,毫无诚意地抬手和唐老爷子潦草虚握了下,便继续垂首忙碌自己的工作。
回想起婚礼当天被保镖“请”下船的尴尬场面,唐母咬了咬唇,抬手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卷发,强忍下心中的恼怒,讪笑着掩饰尴尬。
会谈寒暄这种已经刻在经商人骨子里的交际行为,无论唐夫人有没有被落了脸面,面对上位者,都得笑脸以对。
好巧不巧,唐氏所经营的新兴电子技术产业,恰好是聂修齐所掌权的聂氏专精的方向,说一句龙头老大也不为过。
唐老爷子无数次幻想过将聂氏拉下神坛,带领自己亲手创建的基业走向人生巅峰的场面,没料到“出身未捷身先死”,头一回与聂修齐交锋,竟然是此情此景,一时羞愧难耐当,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埋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何必在这里丢人现眼?
无言以对的唐家二老陷入诡异的寂静,垂着头一言不发。
倒是矗立在秦雅一身旁的张特助,不动声色地看了聂修齐一眼,为他今日特意摆出来的正宫架势所惊讶。
所有人都以为秦雅一与聂修齐是单纯的商业联姻。
张特助也不可置否,对自己老板的脾性了如指掌。
秦大少爷看似风光霁月、温良风流,见谁都微笑相迎,极少有摆脸色的时候,实际是睚眦必报,宁肯错杀不肯放过的铁血性格,秦雅一掌控欲惊人且独裁专断,非心理承受能力良好者难以招架,要不是开出来的工资够让人心动,秦氏的发展前景极其优越,她早就卷铺盖跑路了。
她可以断定,自家上司绝不是下位,只是看聂大总裁的容貌与气场,也不像会“屈居人下”的模样。
果然利益关系是最为稳固的关系!
电光火石之间,张特助恍然大悟——聂总为了助力合作伙伴追回损失,竟然配合着秦大少爷演这样一出戏。这番夫唱夫随,差点让她摸不着头脑。
这张特助还在沉醉于自己的脑内风暴,被她揣度的聂修齐已经多次敲击电脑键盘,浏览到下一封电子邮件了。
秦雅一很自然把聂修齐空闲下来的左手握在掌心中把玩。
修长有力的手指与聂修齐的大掌十指相扣,饶有兴致地比对着尺寸和大小,又用指腹轻轻捏着掌心揉弄,聂修齐不得不分神,用余光去看他的动作,当着众人的面只觉得有些害羞,只好勉强把心神放在电子邮件上,动了动手腕,不动声色挣脱开。
然而秦大少爷又执拗地将聂修齐的手牵了回去,作乱一般捏着他指节上的骨结揉弄,旁若无人的与他亲昵。
这一切互动全部被唐夫人看在了眼里。
唐母心中愤恨难平,虽然家室比不得皇城下含着金汤匙出声的世家公子哥,唐玉川也是被她千娇万宠长大的,一成年就送去国外镀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她只觉得一顶硕大的绿帽子顶在自己的儿子头上,自己被冷待尚且能容忍,却无法接受儿子被如此羞辱,唐夫人压抑不住心中的恼怒,出言讥讽道:“这才几天,秦大少爷就移情别恋了,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
秦雅一愣了下,一时想不明白这女人在阴阳怪气什么。
分明是唐玉川逃婚在先,现在反而怪他移情别恋?在此之前,秦雅一从没觉得唐夫人竟然如此不可理喻。
倒是一心专注于工作的聂修齐拧了拧眉,摘下蓝光眼镜,煞有其事地看了唐夫人一眼,回握住秦雅一的手,平淡无波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什么不妥吗?唐夫人?”
“能有什么不妥?”秦雅一接过他的话,秦大少爷仰着下巴仰靠在沙发背上,流畅的下颌线都透着溢于言表的自得,“这是我的包厢,我们可是爱人!”
他的上眼皮半垂,明媚的阳光从身后的玻璃窗透射进来,给高挺的鼻梁上镀上一层金色的辉光,秦雅一将唐夫人难堪的神情全部纳入眼中,端起茶几上的白瓷茶杯递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袅袅白雾上飘,将他紧致挺翘的鼻尖熏得微微湿润,茶香在唇齿间留香,秦雅一不爱喝茶,品不出太多滋味,匆匆咽下后只觉得涩口,也不为难自己的口舌,按了下沙发边的服务铃。
内线电话很快被接通,包厢服务员温柔的声音从听筒传了出来,“您好,秦先生,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一杯冰美式。”秦雅一回到。
被秦雅一的点单打岔,隔音良好的包厢中再度陷入了沉默,四人面对面坐下,唐父唐母看着整暇以待、悠闲自得,再没有往日礼貌尊重的秦雅一,不知该如何开口讲出拖延还款的事情。
唐夫人意识到无论自己如何撒泼,在这样类似于宣判死刑的场面下都毫无用处,当下颇有些坐立难安,焦急地眼神四处乱飘,终于在第三次扫过聂修齐的脸时,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目光,然后就深陷了进去。
秦雅一没有再开口说话,这不是需要他先发制人的场合。
已经在商场上历练多年的秦大少爷褪去了谦逊有礼的外皮,在唐家二老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本色,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垂眼看人的模样,竟然和聂修齐有着如出一辙的冷淡,只是眉目中有着多年独断专行历练下的锋利和阴郁,举手投足间是典型的财阀公子哥做派。
他默不作声,只等着眼前的这对老夫妻在心中酝酿说辞。
张特助主动接管了控场的任务,身材高挑纤瘦的冷艳大美女躬身,亲手给两位半百老人斟茶,清透微黄的茶水注入白瓷茶杯中,对比下来颜色相宜得章,她将茶盏往二人眼下推了推,清冷的声音说起话来,语调不急不缓,“您二老请喝茶。”
唐夫人一时没回过神,她正失神看着聂修齐冷淡的脸。
许是她毫不掩饰的眼神太过灼烫,在场众人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张特助的手顿了顿,又将杯盏往唐母眼下推了推。
倒是聂修齐像没事儿人一般继续将所有注意力投注在眼前的笔记本电脑上,处理恢复被塞满的电子邮箱是聂修齐的日常工作,他毫不在意唐夫人的打量,仿佛被人这样没礼貌的窥探,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太像了……”唐母喃喃自语。
秦雅一挑了挑眉,“什么?”
一直面色沉重,维持着威严体面的唐老爷子看不下去唐夫人的神游太虚,轻咳了一声打破僵局,“人家小张给你倒茶呢!”
“啊……!”唐夫人这才如梦初醒。
她手忙脚乱举起身前的茶杯想要饮上一口,烫茶的热水一直在炉子煮,时刻都是沸腾翻滚的状态,即便于张特助的纤纤玉手下冲杀过几道茶叶,也仍旧滚烫,茶水突然饮进口中,烫得唐母尖叫出声,胡乱喷出一口烫水,扔下杯子重重摔在地上。
价值连城的杯盏当下碎了一地,白瓷碎片四处迸溅。
场面并没有混乱起来。
除了唐老爷子的脸上闪过一丝焦急,翻出随身携带的手帕为妻子擦拭身上的茶水,余下所有人都冷眼旁观。
聂修齐甚至没抬头看,尖锐的叫声钻进耳中,他只觉得这样的场面实在有点无聊,高度紧张的视频会议结束后,又马不停蹄地处理电子邮件,他忽感困倦,合上眼睛摘下蓝光眼镜,抬手捏了捏睛明穴醒神。
一通电话恰好打了进来,聂修齐点点头于周围人致歉,拿上手机走去隔间接通。
水云间算是茶楼,会费堪称天文数字,除却高度完善的安保系统外,装潢与配套的杯盏都价值不菲。
秦雅一依稀记得这套白瓷茶盏是官窑出品的老物件。
倒不是支付不起赔付的费用,秦大少爷不缺那点金银,只是好好的成套古董,就如此被糟践了,多少让人心中不虞,秦雅一皱了皱眉,一挥手,“我很忙,唐先生和唐夫人既然不想喝茶,就直接开诚布公的谈吧,张特助。”
张特助翻开文件,清了清嗓子就准备核定款项。
“等等!”唐夫人打断了张特助的话。
她凑在唐老爷子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越说神色越是兴奋,不住地用余光斜睨着聂修齐那边示意。
脊背半驼的半百老人浑身一震,原本浑浊的眼睛顷刻间竟然变得清明,唐老爷子立刻瞪大了眼,仔细打量了聂修齐的背影,越看越是心惊,眼中的惊诧快要溢出来,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喜悦还是苦闷。
秦雅一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不知这两人在筹谋些什么。
唐老爷子枯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掐在唐母的手腕上,“你敢肯定?!”
“那还有假,你自己不是看见了!”唐夫人假意推搡了他一把,话语铿锵有力,字字笃定。
霎时间,两人再也没有了先前的慌乱,唐老爷子深吸了一口气,又恢复了那副沉默寡言、老神在在的模样,看着反倒成竹在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