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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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屿觉得国内的夏天够热了,但泰国更热,一出曼谷机场便仿佛置于粘稠的空气中。在坐车前往芭提雅的路上,那股粘稠又被风吹散了,他嗅到了自幼闻惯的海洋气味,觉得国外也没什么稀奇的。
想回去。
想问问简叙安在他过安检之前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是愿意抱抱他,还是摸摸他的脸,抑或只是做一些根本跟他无关的动作呢。关牧城在一旁很大方地说什么“其实我完全不介意你们在我面前有恋人间的行为,根本不用避讳我”,最终简叙安什么都没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关牧城还很同情地拍了拍傅屿的肩膀。
“哎呀,谈恋爱嘛,不能太粘人,分开一阵才更有新鲜感不是吗。”直到车子行驶在芭提雅热闹的街道上,关牧城还在喋喋不休地劝他。
傅屿用手撑着下巴看窗外。“你跟妈妈分开十几年,感觉新鲜吗?”
“哎呀。”关牧城摸了摸鼻子,“那不一样,我们当年嘛,算是做错了事……”
“我不是要审判你们的道德。”傅屿直截了当地说,毕竟道德这玩意他自己也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对妈妈都没什么感情,根本没必要找我这个拖油瓶。”
“怎么能这么说呢,”关牧城乐呵呵的,“每个家长都会想要你这样的孩子啊,研习班的老师看了你的履历直夸你是个天才呢。”
“如果我跟你想象得不一样呢。”傅屿回过头,“如果我比你以为的糟糕很多呢?”
蓦然对上他的目光,关牧城愣了愣,又迅速恢复了笑容:“怎么,还有很多秘密没告诉爸爸呢?”
傅屿耸耸肩:“我们的确跟刚认识的陌生人没什么两样。”如果关牧城真的对他这么执着,过去这么多年只因为傅盈的阻止而没有现身吗。“爸爸就没有还没告诉我的秘密?”
关牧城的笑容凝固了,不到一秒钟,欣喜若狂地抱住他:“你叫我爸爸了——!”
傅屿觉得关牧城要不就是少根筋,要不就是耍心眼转移话题。饶是他的揣测如此恶毒,关牧城也只会拿大大的笑脸对着他,指给他看路边随处可见的佛龛:“小屿,你看,这是一个有信仰的国度,我们的重逢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啊。”
他们下了车,夜晚的街市相当热闹,立刻有小摊贩用简单的英文对明显是游客的两人打招呼。傅屿认真挑了给靳辰和沈悦慈的礼物,给简叙安的由于标准过高暂时没有找到满意的。
“这里挑不到礼物也没关系,后天到了曼谷再慢慢找,”关牧城说,“对了,到时候带你去四面佛那里拜个姻缘,上次给你的学业符就是在那里求的,很灵吧。”
傅屿慢吞吞地说:“嗯,是有计划要去。”
关牧城大力拍了拍他的背:“爸爸特地先带你来芭提雅度两天假,让你享受享受生活。简这种工作和年纪,一看就见多识广,之前你的时间都花在念书和电脑上,现在还那么单调可就没有成年人的魅力咯。”
傅屿不理解为什么谈恋爱不能粘人,也不理解在关牧城的观点里成年人的魅力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走进海滩之后傅屿觉出了这里的不同,他长大的渔村只有贫瘠的沙子和荒芜的风,而芭提雅则充斥着世界各地来的游客,在音乐声中觥筹交错,说话的节奏都跟跳舞似的。
身后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关牧城的名字,难得听见中文,傅屿见是一个跟关牧城气质差不多的中年男人,跟关牧城用泰语交流了几句,关牧城为难地看了傅屿一眼,对方着急了,又说回了中文:“前两次你专程去见这客户都没见着,现在人就在附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傅屿顺着那人指的方向,饭店里坐着个精瘦的老头,气质跟黑社会似的,像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狼顾之相。
难道关牧城总跟这样的人做生意么。关牧城似乎有些窘迫,傅屿在他再次试探性地看向自己时说:“我自己在这边逛逛。”不等关牧城再纠结,傅屿随便选了个方向就信步走去。
斜对角有个灯火如昼的巷口,不知为何看起来氛围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他根本来不及仔细观察那些店面和站在路边招徕顾客的员工,就被热情地拖进了某家店,脸差点碰到对方呼之欲出的胸脯,他闻见了厚重劣质的香水味。这样近的距离,昏暗灯光也能看清对方的浓妆艳抹,从脸到半个裸露的胸脯都打上了粉。不过他后来回忆起来,却完全想不起对方的样貌,可能当下就没看清过。他没有不礼貌的意思,他不知道人妖该用“他”还是“她”来称呼,不知道对方更愿意成为“他”还是“她”,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同性恋者还是异性恋者,明明自己就属于性少数群体,却因为遇到简叙安后眼里只有简叙安,再也没有余裕看一看其他人。
对方骨节结实、皮肤却很细滑的手抓住傅屿的手往自己的胸脯上带,他挣脱了,点了杯五颜六色的饮料,没有喝,只是压了一叠钱在杯底。
对方用英文夹杂着几句中文努力跟他对话,半天他听懂了,对方说:“你看我们的眼神跟其他观光客不同,没有好奇,只有戒备。”又问他,“为什么?”
因为傅屿发现这世上处境艰难的少数人也这么多,他和简叙安只是其中渺小的一粟。
“你有心上人吗?”
他点点头。
“抓住他。”对方说,“你年轻又英俊,做什么都会很容易。”
但愿如此。他们是渺小的一粟,也是彼此独一无二的存在。
傅屿走出那条巷子,登录那个匿名论坛发了封私信。他看见关牧城正站在酒吧门口跟之前那人聊天抽烟。关牧城大概喝了不少,红光满面的:“谈成生意了,我儿子可真是旺我,那个很有名的神婆说得没错,我上半年的不顺是因为有段孽缘需要挽救。”
做不做得成生意跟我倒没有关系,傅屿想。
“刚刚那个就是你从国内领回来的儿子?”对方说,“你对他这么好,他倒是挺冷淡啊。”
关牧城乐呵呵地:“哎呀,小屿就是天生不怎么爱说话,很酷的。”
“是不是小时候没相处过,长大了就养不熟了?”
傅屿没听见关牧城的回答,气氛似乎有一丝凝固。然后,关牧城抬头看见了他,他装作刚出现的样子,没人生疑。
“儿子啊!”因为醉了,关牧城的声调也昂奋了不少,看了眼他出来的地方,促狭地笑了笑,“你这可不能让简知道。”
傅屿懒得纠正他。
这件事带来的唯一好处是关牧城似乎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个孩子,放他一个人晃荡,自己去工作了,从饭局回来常常已经是三更半夜。傅屿不知道赚钱的工作是不是总是这样,因为简叙安也频繁地应酬和出差。
几天后他们回了曼谷,研习班开始的前一天,傅屿独自去看四面佛。他没想到闻名遐迩的四面佛会这么小,在如此现代化的位置,与鼎盛的香火和虔诚的双手合十格格不入。
“想去拜一拜?”有人用带着南方口音的中文跟他搭话。
他转过身面对声音的主人,非常瘦,皮肤晒得黝黑,鸭舌帽的帽檐压得很低。
终于见面了。
“我到这边才知道,四面佛就是梵天,坐骑是一只白鹅,难怪你约我在这里见面。”傅屿望着那尊被众人寄予愿望却永不感到沉重的神像,“你拜过吗?”
“从来不拜。”骑白鹅者用手指推高了帽檐,露出一双蓄敛锋芒的眼珠子,“我们自己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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