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

-----正文-----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修都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的人生在父母的期待下按部就班地开启，蒙昧的童年时光一晃而过，千禧年的钟声敲响，正式结束了世纪末的华丽。时代飞速向前，整个社会都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搡着奔流而去，未来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也值得被期待的。时代的新风吹遍了社会的方方面面，自然也包括他的父母——他们买下了城西胡同弄堂里的一所房子——它藏在百花路胡同的深处，紧贴着两座四合院的外墙，站在胡同口绝对不会想到沿着石板路一直走下去会有这样一个房子，就好像它是从夹缝里突然长出来的。它的外观自不必说也是摇摇欲坠、破破烂烂的——至少在叶修眼中如此。然而时移世易，在接下来的时光中这所房子的价值不断地翻番，终至飙升到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地步。这难免有些讽刺，因为他的父母本不必从自己的亲弟弟（小叔子）手中买下这座房子，甚至不惜为此背上负债，艰难度日。只是彼时的世纪之初正值经商浪潮，毕竟血浓于水，当做弟弟的告诉哥哥自己缺少一笔启动资金，做哥哥的也很难不给——当然不是白给。在叶修母亲的坚持下，他们从他手中买下了这座当时并不知是违建的房子。事实证明她的坚持是对的。隐瞒了房子来历的弟弟拿到钱后只身前往广州，自此音信全无，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意做得好不好、挣的钱到底多不多。倒是这所房子，经历了世纪之初的风风雨雨，竟然就那样保持着破旧、衰败的容貌屹立不倒，在这个狭窄的夹缝里顽强地扎下了根。人世无常大抵如此。这所浸淫着人的私欲的房子，最终似乎也完成了人们对它的期待，由一文不名变得价值百万。在叶修的少年时光里，无论家族里的谁提起他，都要连带着提起这座捆绑了他学业的房子。他们的语气就好像他只是这所老旧房子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幽灵，与楠木桌椅、复合板书架、老式冰箱没什么不同。他们对房子的价值啧啧称奇，称赞他父母过人的眼光与快人一步的智慧。越是夸赞，就好像越是笃定他的父母只是偶然地获得了命运的垂青，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撞了狗屎运而已。年幼的叶修自然听不懂这些话语背后隐藏的头头角角，无法明白那是人性里最幽微之处的恐惧，无关年代也无关物质：人总是真诚地期盼着自己的生活比他人都好，又都等待着比自己更幸运的人倒了霉、摊上事。不管怎样，叶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家族，每一个人都在算计着自己能够在父辈的一亩三分地里拿到多少，同时提防着有人拿到的更多。在以此展开的漫长而复杂的拉锯战里，这种对他人财富的气急败坏无疑已是最纯粹乃至最朴素的一种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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