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正文-----

出门去饭店的时候，苏沐橙换上了一件运动服。它配色并不鲜艳，白底黑边；剪裁也远远谈不上修身，甚至显得过于宽松。但好在它简单、随意，在今天这样奔波了一天的日子里，为她遮风挡雨而游刃有余——至少在这一刻之前，她都是这么想的。

但当叶修的声音响起，即使这个房间的灯光是如此暧昧、昏暗，苏沐橙仍然一下子就看见了衣服下摆沾上的泥点。兴许是她匆匆离开酒店、从出租车上下来奔向医院急诊的时候溅上的。很奇怪她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都没有发现，就好像它们是突然出现的。白色化纤布料上的痕迹像是一幅快要完成的画卷上错画的那一笔，让完美成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空想。但这世间本就没有那么多完美，不完美才是人生的常态。生活的泥泞与灰尘有时甚至盖过生活本身。这样一想，幸好她出门所穿的只是一件简单的运动服，沾上泥点也只要在清水里洗一洗就好，不必承担衣服被损坏的风险，也不必为此支付额外的清洗费用。到底也是一种浅薄的幸运。苦难的间隙里，总是会有一些微弱的阳光穿透乌云，照射在人身上的，哪怕这些光线既短暂而又无常。

对于七年前的自己来说，荣耀只是一个有些好玩的游戏，生活并没有赋予它什么特殊的意义，对它自然也就谈不上尊重。那时她和苏沐秋刚在杭州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家。虽然并不大，但至少家具都是自己从无数个家具城精挑细选回来的，不用担心老坏的水管会让天花板一年四季都往下漏水，也不用担心一打开厨房的柜门见到的会是一年到头都与他们斗智斗勇的蟑螂和老鼠。清贫却令人安心，逼仄里也有自洽的温馨。苏沐秋时常会在“工作”之余摸摸她的头，问问她今天又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虽然大多时候他们并不能聊到一起去，沉湎于数字世界的少年并不能理解一个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善变且敏感的心绪，这本身就是不可避免的人之常情。尽管她那时候还不理解这样的常情，仍然在常情里苦苦追索着那一丝可能的不常情，为此和苏沐秋爆发过许多争吵，甚至把无处可投的怒火转移到游戏中去——“全班开家长会都有人去了，只有我谁都没有来！你每天都只知道打游戏、打比赛、打副本！”这样的指摘是那样的正大光明、无可厚非，以至于她脱口而出时也是如此轻易，连每一个气口里翻滚的都是她满腔的委屈与怨恨。生活过早地让她体会到了命运的残忍，又过早地把残忍这把刀递进她的手中。承受苦难的人总是比别人更有创造苦痛的天分，可他们不过是问出了痛苦这座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点疑问。如今想来，这些都是生活无解的难题。有好些问题，命运是不会提供答案的，并不会因为活得足够长、足够久就能够获得像样的答案，人们都心甘情愿地做视而不见的瞎子，即使苦难如深渊一般横亘眼前。但是那又能怎么办呢，又该怎么办呢。就连这个瞎子也是小心翼翼地扮演，才能收获表面上那一丁点岌岌可危的从容娴静。妥协也是一种智慧。往往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更大的心神才能对生活的种种苦难视而不见。可这智慧十五岁的苏沐橙并不拥有。她还那么年轻，年轻到生活的重量还没有彻底地向她倾轧过来，年轻到还拥有任性尖锐的资本。生活只是一扇厚重却缓缓打开的大门，门后的一切可能都在向她招手，似乎她只要再往前踏上那么一步，就可以彻底地拥抱鲜花簇拥的未来。她还没有踏出这一步，可这一步迟早都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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